鲁迅先生很(hen)擅长刻画人物,他(ta)的作品中基本都是以形象特征很明确(que)的人物为主导,推动故事进行(xing)、引导出内在的(de)深层含义。祥林嫂、华老栓、闰(run)土、阿Q等等人物,都是(shi)能体现社会现象的经典形象。
《孔乙己》是课本中就收录的一(yi)篇,绝大多数人都学(xue)过、读过。
孔乙(yi)己是一个性格很差的迂腐穷(qiong)书生,这是我们都达成一致的观(guan)点,但要细读这篇文(wen)章、从每个可能忽略的细(xi)节里去咂摸味道、去品这个人(ren),才能体会到鲁迅先生在(zai)塑造这个形象时的苦心,才能理解为什么鲁迅最喜欢这篇文(wen)章。
《孔乙己》相对于鲁迅其他批判性(xing)质的、尖锐的文章而言,其实整体的文(wen)风偏舒缓,甚至有些诙(hui)谐。孔乙己是个毫无疑问的(de)悲剧人物,但塑造(zao)悲剧人物最拙劣的手(shou)段就是一味地说他如何苦大仇深(shen),鲁迅先生的手(shou)笔显然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。
直接说明孔乙(yi)己的悲哀之处,是有(you)的,但仅是作为基础的打底。真正在这个人物的皮囊之下充实了血(xue)肉、让这么个形象能跃然纸上、传世(shi)而不衰的,其实更多借(jie)助了这篇文章里的(de)其他人物。
其实,反(fan)复重读《孔乙己》之后,才能(neng)看懂其中深藏的东(dong)西,才真正理解鲁迅为什么最喜欢它(ta)。
人物的丰盈鲁迅很擅长写众(zhong)生相。许多作者对于(yu)人物形象的把握火候欠佳,不仅是作(zuo)为背景板的人物如此,对情节(jie)起重要推进作用的配角、甚至故事的主(zhu)要角色都显得空洞而干(gan)瘪,千篇一律、千人一面。
塑造人物,不是给出设(she)定、让他在需要的场合说(shuo)需要的话、做需要的事就(jiu)可以的了。这样的角(jiao)色看似是在推动文章(zhang),但从本质而言是被文章拉(la)着走,被剧情主线牵丝而动的傀儡罢(ba)了。如此描写人物,连合格都谈不上(shang),遑论成为文学史上的(de)经典形象。
人物永远是故事(shi)的核心,写人物,不能只流于(yu)二维平面的“描摹”,而是要三维的“塑造(zao)”。让故事的细节——无论是大背景、还是其他人、物、事——都能作为填充进外(wai)壳的血肉,如此成就的人物才饱满而厚(hou)重,让人觉得读着文字,仿佛(fo)能想见其人。
《孔乙己》,是鲁迅为数不多的(de),直接以人物名字来命名的文章。这篇文章最终也不负期许,让孔乙己这个人物形象,在中国文化史(shi)上占有一席之地,成为经久而不褪色(se)的浓墨一笔。
文中直接写孔乙(yi)己这人如何惨的,是极少的(de)。只有开篇说他穿得寒酸、没钱(qian)买好酒好菜,后面他被打后爬着来酒馆(guan),这些属于直接描述他的(de)惨,占据篇幅可谓很小。
这篇文章里,真(zhen)正丰富了孔乙己形(xing)象的,反而是其他人:酒馆的(de)其他酒客、被他偷(tou)书的举人、甚至作为第(di)一人称叙事主体的“我”。鲁迅最擅长(chang)写众生相,这篇就是典范。能(neng)把普罗大众写得(de)如此形象分明而不失整体感,没有精纯(chun)的笔力不可及。
众(zhong)生相不是一个笼统的代(dai)称,而是能细化到每个人:蓝皮阿五、红鼻子老拱、豆腐西(xi)施……这些有名有姓的人物,有着(zhe)各自独立的特质和作为众生相的(de)构成者所共有的特点,是(shi)鲁迅作品成功的基石(shi)。
双手笼袖的看客们鲁迅笔下的众生相,可以归结为两个(ge)字——“看客”。他们都不是重要的直(zhi)接利益相关者,而是作为看客(ke),浅尝辄止地参(can)与全文。他们会说一(yi)些“无关紧要”的话、做一些“无(wu)关紧要”的事,但他们共有的特点就(jiu)是“看”:看别人的悲欢(huan)喜乐、看一切事不关己的(de)热闹。
看客们的话语和行为(wei),对于事件整体的影响可谓是微乎(hu)其微。但他们这些看似无关(guan)紧要的姿态,却为整篇文(wen)章提供了重要的信息支持。所谓细品之下全是细节(jie),正是鲁迅笔下看客(ke)们的体现。
他们总是手笼进袖子里冷(leng)眼旁观,偶尔抽出手来也(ye)是指指点点,绝不会落(luo)井下石或是施以援手。这就(jiu)是看客们的本质:不直(zhi)接参与事件,却对于深入理解内在含(han)义息息相关。
看客们在《孔乙(yi)己》中集中表现为酒客、酒馆老板和“我”。那个举人(ren)老爷其实并不算是看客(ke),他直接干涉了孔乙己的命运(yun)、但在文中两句(ju)话带过,因此我更偏向于把他(ta)归类为背景板式的配角(jiao)。
时代背景其实无需着重交代,从人物里能读出来(lai)、从情感交互里能品出来,这才是上乘(cheng)的文学。
《孔乙己》文中的(de)时代其实就与鲁迅先生所处的年(nian)代相当,那个黑暗暝曚(meng)而厚重、光明亟待先行者缔造的年(nian)代里,有着无数个平凡而渺小的悲剧人(ren)物,有着无数个(ge)“孔乙己”。
孔乙己是(shi)个指代,代表着那个时(shi)代万千读书人的悲哀、代表着由黑暗的社会和冷漠的人情(qing)一步步推下深渊的(de)无数命如草芥的(de)普通人。
孔乙己这个人(ren),甚至都是“虚”的(de),因为我们连他真名姓甚名谁都不知道(dao),只知道他姓孔、由字帖(tie)引出了孔乙己这个绰号,于是他就成了孔乙己。别小觑这(zhe)样的细节,传世名篇中每个细节都(dou)值得反复咀嚼。
孔乙己在这篇文章里自然(ran)是主角,但这么(me)个连真名都不为人知的(de)角色,放在其他文章里,便是又一个(ge)“蓝皮阿五”类型的人物、又是众生相的一份子。
能驾驭这个人(ren)物作为有泛化意义的指(zhi)代时的“虚”,同(tong)时兼具形象塑造中血肉(rou)充盈地“实”,鲁迅的笔力可见一(yi)斑。
破碎而尖(jian)锐的悲剧内核孔乙己是悲剧的(de),这毫无疑问。但这(zhe)么个迂腐可笑、好吃懒(lan)做、欠债不还、手脚不干净的人物(wu),我们始终对他讨厌不起来,因为他的“报应”远过于(yu)其所作所为。这么个可怜虫,能让“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”的一个活宝,最(zui)终连酒客都没有提(ti)及地、无声无息地死了。
这(zhe)种突兀而悲惨的转折,正是此文的戏剧(ju)性所在、艺术性(xing)所在。我们必须承认,好(hao)的悲剧是美的、远超越合(he)家欢大喜剧的孤高之美(mei)。悲剧以人物的(de)凄惨命运为基底、以(yi)交织的行文内核与背景烘托(tuo)为调和剂,最终呈(cheng)现出破碎、孤独、淋漓尽致(zhi)的凄美。
正(zheng)如鲁迅先生所言,把美的东(dong)西毁灭给人看,悲剧本身的艺(yi)术性就建立在破碎、毁灭的基(ji)础上。营造悲剧的推动力,必须是命运(yun)丝线的牵绊而非(fei)基于暴力的打破,脱离脉络的纯粹暴(bao)力是悲剧的天然(ran)冲突面。
就以莎翁的名著《哈姆雷特》为例,这本书中从不缺乏暴力色彩:奸王毒杀(sha)王兄、哈姆雷特刺死波洛涅斯、奥菲利亚失溺、最终决斗时哈姆雷(lei)特和雷欧提斯彼此用淬毒之锋互换(huan)一剑、王后饮下毒酒、哈姆雷特拼着(zhe)最后一口气刺死奸王。
可以说这本(ben)书通篇离不开暴力。但这些暴(bao)力都不是上面所说(shuo)的、脱离行文脉络的纯粹暴力(li)。这些暴力都是戏剧冲突性的集中体(ti)现,每一把剑刺入人体,都是看不(bu)见的命运丝线所牵扯和引(yin)导。
就《哈姆雷特》这部作品本身而(er)论,这牵引暴力的故(gu)事线就是复仇。奸王曾活在先王光伟(wei)的阴影之下——身份上是一(yi)国之君、个人品德又堪称(cheng)为人主者的典范、婚姻(yin)生活又幸福美满。
这样巨大的阴影对于他来说是(shi)难以承受的,因此他不惜毒杀(sha)王兄篡位、迎娶寡嫂、多次设计企图除掉哈姆(mu)雷特。
这是(shi)他对于王兄的“复仇”。显然,这(zhe)种复仇无论从目的还是结果来(lai)看,都是阴暗且(qie)扭曲的。正是这种畸形的复仇,引出了(le)《哈姆雷特》这部作(zuo)品错综纠缠的复仇线。
毫无疑问,这个卑(bei)鄙歹毒的弑君者,犯下了“原(yuan)罪”。哈姆雷特为父报仇错杀(sha)了波洛涅斯、雷欧提斯为父亲和妹(mei)妹复仇而杀了哈姆雷特、还有邻国(guo)王子福丁布拉斯为父报仇(chou)……
三条主线都围绕着复仇这一(yi)主旨、推动故事进行,可以说(shuo)《哈姆雷特》就是一部最精(jing)彩的王庭复仇史。
暴力是呈现这种灰暗色调(diao)美学的必要因素,复仇必然带(dai)来殷红的鲜血与(yu)森然白骨,但它并不是为了呈(cheng)现和描绘暴力本身而存在的(de),那样的作品不可能为大众所(suo)熟知、为后世所传扬。
同样地,鲁迅先生(sheng)的作品也是贯彻着悲剧美学的思(si)想,用人物的悲惨命运来昭(zhao)示社会的混沌与堕落,用尖锐但直刺灵(ling)魂的批判文字来警醒每个在觉悟(wu)边缘的人们。
com矛盾的漩涡所以(yi),孔乙己也不是为了惨而惨,他的命(ming)途多舛是各大因素的(de)合力结果,而这篇并不长(chang)的文章值得我们(men)反复咀嚼的点,也就在于他没有摆在(zai)明面上说的东西(xi)、那些深藏在平淡文(wen)字里的悲剧内核。
孔乙己首先(xian)是个读书人,哪怕那个世道不景气,读(du)书人的地位却未必低。孔乙(yi)己毫无疑问就是(shi)个失败的读书人(ren),能把他吊起来打(da)的举人老爷,则是读书人中混得最好(hao)的那一批。
从(cong)这里我们就能看出孔乙己的惨,并(bing)不归结于他读书人的身份(fen)。俗话说“百无一用是书生”,指的(de)是兵荒马乱的黑暗(an)年代,没有书生执笔定(ding)江山的方寸之地,在人吃人(ren)的年头,谁的拳头硬才有说话的权力(li)。
孔乙己的年代,虽然依旧(jiu)是“吃人的旧社会”,但离兵荒(huang)马乱的暗无天日还有(you)很远的距离。读书人是可以活得很(hen)滋润的,科举考试金榜题名那(na)自不必多说,再不济回乡里开个私塾也(ye)能多少混口饭吃、积(ji)累了几十年的名(ming)声和底蕴后更是家底不薄。
哪怕像是孔乙(yi)己之前干的抄书写字的营生,只要他肯好好干,同样不愁(chou)饭吃。所以他身上的第一层悲(bei)剧性就揭示出来(lai)了:内源性的、注定的悲剧种(zhong)子,让他难逃自己设下的桎梏。
孔乙己恶劣的性格(ge),让他这个除了一手(shou)好字和满肚子弯弯绕绕(rao)学识的颓废读书人,彻(che)底失去了好好生活下(xia)去的机会。
他好吃懒(lan)做、游手好闲,就连抄书写(xie)字这类活都不乐意干,如何能指望他在(zai)别的方面能有所建树?这就是孔乙(yi)己的矛盾点——他作为读书人的内源性(xing)自我矛盾。
从后面他(ta)去举人家偷书就能看出来,他(ta)其实是发自内心喜欢读书的。一个连吃(chi)饭都成问题的穷酸书生,手脚不干净小(xiao)偷小摸可以理解,但他却偏(pian)偏去偷书。
孔乙己这个人物(wu)充满了矛盾冲突,由(you)此可见一斑。他对于(yu)自己读书人的身份,其(qi)实一直是处于反复的自(zi)我否定和自我认同过程(cheng)中。
他穷到(dao)没什么衣服穿,象征读书人身(shen)份的长衫一穿就是几(ji)十年,并且为了维护读书人最后的(de)体面,这件旧长衫被他洗得干干(gan)净净。没中举,则是他读书人(ren)生涯永远的耻辱(ru)和污点。
孔乙己内(nei)心深处是一个真正(zheng)热爱读书和文学的人,但读书人不合时(shi)宜的傲气、或是(shi)说酸腐气,让他(ta)自己备受折磨。
他坚信“万般皆下品惟(wei)有读书高”,他自傲于读书人的身份,因此他也瞧不起同一个酒馆喝酒(jiu)的大老粗们、甚至瞧不起为了生计而(er)抄书写字的自己。
但他同样不得不接受(shou)的现实就是,他读书没读出头,连(lian)那些干体力活的(de)大老粗都能肆意嘲笑自己(ji),酒馆的赊账也(ye)从来看不到能还清的那一天。
对于这样一个(ge)矛盾的自己,孔乙己(ji)的一生都在自我认可与自我否定的漩(xuan)涡里徘徊。
唤醒社会的解药除了他本人的内核性悲剧因素(su),我们放眼到其他看客——包括年纪很小但性(xing)情淡漠的酒馆伙计——“我”。鲁(lu)迅先生很多文章里采用(yong)第一人称,但这个“我”并不一定(ding)就是本人,《孔乙己》里的酒馆伙计是(shi)如此,《故乡》里的迅(xun)哥儿亦是如此。
也(ye)许迅哥儿这个形象更(geng)多地参考了鲁迅本人的经历和形象,但(dan)在赏析文学作品时(shi),我们必须将其视为独(du)立的人物来看待。
酒客们对(dui)孔乙己的屡屡嘲笑和捉弄,“我”在一(yi)旁看戏、也跟着以此为乐,这幅图景像极了《药》里那些愚(yu)民——对他人没有共情,仅是隔着一(yi)段距离看戏、发出笑声。
这也是革命(ming)先驱者们最不愿见到的景象,自(zi)己为了广大尚未(wei)思想开化的愚民而献出了(le)宝贵的生命、进步的(de)灵魂,却换取了一片笑声和戏谑,甚(shen)至还蘸着自己的血当作“良药”。
《孔乙己》的内涵显然没有这么深刻(ke),但同样展现了逼死这个落魄读书人(ren)的第二层悲剧——社会的冷血。
没(mei)人愿意听他倾诉、没人有闲功(gong)夫为他排解,这也就罢了,一次次拿人(ren)家最触目惊心的伤口来取乐,是多么冷血的人才干(gan)得出来的事。永远是这些看(kan)客、这些“路人”,给倒在泥泞里的人(ren)补上两脚,自己以为乐事,却陷人于万(wan)劫不复。
孔乙己如是。祥林嫂如是。还有更多有名字的、没名(ming)字的人们,这些同为社会底层讨生(sheng)活的人们,被看客们无形中逼上(shang)了命运的绝点。
孔乙己被酒客(ke)们羞辱后,转而跟“我”这个孩子来讲话、教“我”一些他认为有用的知识。但“我(wo)”对此不屑一顾,对一个老头的絮叨(dao)表现出极度不耐烦,对这个(ge)需要精神依托的人始终缩着手。
连(lian)孩童都被旧社会庞大而沉重的冷(leng)漠所浸透,这是(shi)另一层悲剧,超脱于孔(kong)乙己这个人物本身的第(di)三层悲剧——孩子(zi)是社会的未来,但我们从这个酒馆小伙(huo)计身上看不到希望。
他是一样的淡漠、一样的不(bu)屑。他会成为那些酒客、他也会(hui)成为下一个孔乙己(ji),唯独看不到成为活(huo)得有价值的奋斗者这一可能性(xing)。当一个社会的下一代无可救药(yao),那么这个社会离彻底腐烂崩(beng)坏,也没多久可以撑了(le)。
这(zhe)就是鲁迅埋藏在表面(mian)故事下的、层层叠叠(die)的悲剧架构。他想表达的绝不仅(jin)限于人物本身。
他想控诉、他想批判的,是社会(hui)整体的麻木冷漠。他想(xiang)唤醒、他想拯救的,是(shi)千千万万尚能有作(zuo)为的下一代。他不想(xiang)中国成为自己笔下那个(ge)逼仄阴暗的小城,那片永远有着厚重云(yun)霾笼罩上空的土地。他想要阳光和雨(yu)露,想要下一个孔乙己(ji),永不出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