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代画家王居正的(de)《纺车图卷》(局(ju)部)。资料图片
2019年8月23日,中国辽宁芭蕾(lei)舞团创作和演出的舞剧《花(hua)木兰》登陆美国纽约艺术中心。新华社发
英国画家约翰·威廉姆·沃特豪斯的作品《珀涅(nie)罗珀和她的追求者们》(局(ju)部)。资料图片
【深度(du)解读】
在1998年迪士(shi)尼动画电影《花木兰(lan)》中,木兰有两个如影随形的(de)伴侣,一个是木须龙,另一个是(shi)蟋蟀。这两个角色作为故事的配(pei)角,如堂吉诃德的桑丘、鲁滨孙的“星期五”,一路插科打诨,为影片增色不少,制造了许多喜剧效(xiao)果。而在刚刚公映的迪士尼真人版(ban)影片《花木兰》中,木须龙消失不(bu)见了,蟋蟀则由一(yi)位同名的兵士替代,这种角(jiao)色的调整引起了不少热议。
在中(zhong)国,花木兰的传说(shuo)与《木兰辞》妇孺皆知:“唧(ji)唧复唧唧,木兰当户织”的吟(yin)诵已成为童年记忆的组成部分。通过豫(yu)剧、黄梅戏等传统戏(xi)曲的方式,这个故事(shi)也早已被搬上舞台,以视觉(jue)化的方式呈现在观众眼前。正(zheng)因为此,不难理解,对于部分中(zhong)国观众而言,影片(pian)中的木须龙也罢(ba),蟋蟀也罢,均属于编剧缺少敬(jing)意的杜撰。它们从一开始就(jiu)指向了一种文化挪用——在(zai)这种论述中,中国的花木兰被(bei)演绎为追求个人英雄主义与自(zi)我实现的西式叙事,并体现在种种增删(shan)篡改之上。
不过,严(yan)格说来,蟋蟀并非(fei)与花木兰无关的纯粹虚构,它的(de)有无与后者有着密切的联系(xi),并被卷入到关于《木兰辞》释读的论争之中,而这些论争也反映(ying)在《木兰辞》的英文翻译里,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它在西(xi)方的传播与接受。第一行诗句“唧唧复唧唧”,这一行诗(shi)双声连缀,叠合重复,使诗歌(ge)的开篇具有了十足(zu)的声韵美,有一(yi)种毫不张扬的感染力,将读者瞬(shun)间带入到那个遥远的(de)世界之中。但是,它在原文中(zhong)究竟摹写了什么声音呢(ne)?
壹(yi)
是叹息,是机杼(shu),还是虫鸣?
关于这一点,聚讼纷纭。简略(lue)言之,传统认为这是木兰(lan)的叹息之声;也有观(guan)点认为,第一行若视作织机的声音似(si)乎更为合适。还有学者指(zhi)出,既然后文有“不闻机杼声”一句(ju),将其视作机杼之声,逻辑上似有不通,而且在多数古诗中,织机声常被表现为“札札(zha)”——“纤纤擢素手,札札弄机杼”,于是在细致考证之后,得出“唧唧(ji)”之声应是蟋蟀鸣声(sheng)的结论——一个(ge)颇具说服力的原因是,在某些(xie)古代版本的《木兰辞》中,首行为(wei):“促织何唧唧”,促织也即(ji)是蟋蟀。这种乡野常见的(de)昆虫,由于在每年的秋凉(liang)之时开始鸣叫——如白居易诗“蟋(xi)蟀声寒初过雨,茱萸色浅未经霜”,故有敦促纺织之意,在诗中与(yu)“当户织”的意象并(bing)置一处,也非常合适。如此一来,我们可以想象这么一个情(qing)景:木兰心事重重,不由停(ting)下手中的劳动,于是纺(fang)车之声停息,蟋蟀的鸣声继而响(xiang)起。它的设想似乎合乎情理。若(ruo)是木兰之叹息,则(ze)太过直白,好像缺(que)少了委婉之美,而且显得(de)较为重复——既然后文已提到(dao)叹息,在惜字如金的诗(shi)里,为什么还要反复(fu)渲染呢?在我们想象的情景里,一只秋(qiu)虫的歌声让日复一日(ri)进行着枯燥乏味劳动的女性(xing)世界多了几分生机,并且衬托了木兰的(de)忧心忡忡。夜深人静,月华如(ru)水,蟋蟀的奏鸣打破了(le)历史深处的沉寂。
不(bu)过,这个争执似乎并不会影响到背诵(song)诗歌的孩童。无论作何(he)解释,都改变不了首行朗(lang)朗上口的节奏感和音乐性。然而(er),一旦涉及传译到不同的文化语境之中(zhong),这个问题便突然被放大了。译者应(ying)如何将它的意蕴(yun)尽量原封不动地(di)转移到不同的文化之中呢?要做好这个(ge)媒人,首先要明了其确切的意思。翻译的结果也反映了译者的理解。
贰(er)
威利和傅(fu)汉思的译声之异
早期的译者中,英国汉学家威利(Arthur Waley)将这一行译作:“Click, click, forever click, click。”显然是将这一行视作织机的声音(yin)——人自然不会发出咔嚓咔嚓(ca)的叹息声。细究起来,将四个清脆的爆破音连缀,反倒让人(ren)觉得轻快、愉悦,而且爆破音(yin)的连续重复导致整句分贝较(jiao)高,音量上略显高亢,与(yu)汉语中的原声相去甚远,和(he)木兰此时的抑郁心(xin)情也似有不搭,所以并不能算是(shi)成功之作。在诗歌的整(zheng)体氛围之中,它(ta)显得有些跳脱。
威利之后,又有研(yan)究中国古诗的学者尝试将《木兰(lan)辞》译作英文。其中美国汉学家傅汉思(si)(Hans H.Frankel)的译文最有意思,而且反(fan)映了他对首行诗之朦胧与歧义的充分关(guan)注。他也采取了直译法,力(li)求接近中文的原声,将它(ta)译为“Tsiek tsiek and again tsiek tsiek”,以象声的方式,将(jiang)中国古诗的声响生动地再现在另一种(zhong)语言中。从表面上判断(duan),他所再现的似乎也应是“机杼声”。但是与此同时,这个词还让人(ren)联想起英文中的“tsk”——一个用来表达不满之意的常用象声(sheng)词,大概相当于汉语中用舌尖(jian)敲击上齿的“啧啧”声(sheng)。在这里,“tsiek”一词应是傅汉思的自创,在“tsk”中添加了“依(yi)”(ie)这个音节,延长了原词发声(sheng)的长度,以便更贴切地表(biao)达纺车的声响。它结合了稍(shao)显尖利的摩擦音与清脆的爆(bao)破音,纤细而幽微,在拟声(sheng)的效果上要胜威利一(yi)筹——至少,它的分贝降了下来,音(yin)量变小了,而且在拟声方面也(ye)更暗合汉语的原声。事实上,通过吸收“tsk”这个词本身在英语表(biao)达中的不满之情,将(jiang)人声和物声交叠一处(chu),由此制造“弦外之音”的效果,乃(nai)是一种有意的编排,有巧思运于其间。傅汉思在译文(wen)后指出这首诗中声音的(de)重要作用,多处“将象声词编织在文本(ben)之中”“表达了双重意(yi)义。”在他看来,“第一句‘唧唧’之声的重复有意造(zao)成了歧义:它既暗示了梭子的声(sheng)音,又指向木兰的(de)叹息。她一如既往的劳作(zuo)声——也即纺织——与她突如其来的叹息声交织在一起。”
值得一提的是,傅汉思的译(yi)本出自他所著的《梅花与(yu)宫女》(The com Flowering Plum and the Palace Lady: Interpretations of Chinese Poetry)一书。该著作由耶鲁大学(xue)出版社出版,开卷即可发现(xian)它的内封赫然写着:“中国诗选译(yi)随谈”。七个字清新秀丽(li),柔美又不失刚健,写得尤其漂(piao)亮,乃是傅汉思的夫人张(zhang)充和的手笔。张先生在题写标(biao)题的时候必然已寓目了书中的翻译,一(yi)定是赞同这一译法的,由此无(wu)异于也以自己深厚的学养为(wei)它背了书。关于这(zhe)本书,美国学者和唐诗(shi)译者魏玛莎(Marsha L.Wagner)评价称,傅汉思尤其注重中国民(min)谣的选录,这一(yi)点以前的学者鲜少触及。正因为此,他的选本更忠诚地再现(xian)了中国古代诗歌的全(quan)貌。在将乐府诗集译介(jie)到国外、更全面地介绍中国古(gu)诗方面,傅汉思的(de)贡献颇大。魏玛莎对中(zhong)国古诗素有研究,也是中国古诗资深的译者,曾译王维诗一部,她(ta)的评价较为客观公允。《木兰辞》以这么一种方式开始,从英文读者的口(kou)齿中读出,未尝不是一件有趣(qu)的事。
相对于威利的“机杼声”,傅汉思的“机杼声”兼“叹息声”,多数译者还是将(jiang)其视作叹息之声。例如,当代(dai)美国诗人、古典诗歌研究者曼提克(ke)(Evan Mantyk)把这一句译作“Sigh after sigh she sadly sighs”,也即一声声叹(tan)息,显得尤为沉重,虽有原诗传情达意(yi)的力度,却又不太节制(zhi),少了几分曲折含蓄。较为高妙的是,许渊冲先生将它译作“Alack,alas! Alack, alas!”使用了英(ying)文中现成的叹息词,比意译更佳。
叁
“声音须是意义之回响”
但是,如果我们将这一(yi)行诗理解为蟋蟀的歌声,那么(me)情景便大为不同了。在目前的(de)译文中,似乎找不(bu)到译作蟋蟀叫声的版本。英文诗中不乏(fa)对于蟋蟀之歌的再现,我们不难(nan)按照对等的原则找到相应的拟声(sheng)词。19世纪英国诗(shi)人班内特(William Cox Bennet)的(de)《致蟋蟀》、李尔(Edward Lear)的《我的叔叔(shu)艾尔利》等诗,皆是以“chirp”一词摹(mo)写蟋蟀叫声,现(xian)在看来,或许《木兰辞》第一行诗译作(zuo)“Chirp, chirp and forever chirp”便足(zu)以传神了。不过,读来也(ye)有轻快之嫌,全然没有杜甫(fu)诗所谓的“促织甚微细,哀(ai)音何动人”的韵致。
“唧唧复唧唧,木兰当户(hu)织”向我们提供了一个生(sheng)动的剪影,既摹写(xie)了一个女子忧心忡忡(chong)的心境,也映射(she)了她所身处其中的社会文化。这种生(sheng)活并非仅属于中国,它也许(xu)会让西方读者想(xiang)起独守空房的珀涅罗珀,日复一日织(zhi)好又拆解寿衣,躲(duo)避着求婚者的纠缠,等待夫君(jun)奥德修斯的归来(lai)。在古代世界,这样的劳动界定了女(nu)性的存在。17世纪,西班牙画(hua)家委拉斯贵支的《纺织(zhi)女》还将《变形记》中雅典娜把(ba)织女阿拉克涅变成蜘(zhi)蛛的神话作为背景(jing),古今互鉴,用以表(biao)现纺织女工辛勤的劳作,也从(cong)一个侧面说明了历史之(zhi)中这项劳动在大多女性(xing)生命中的重要角色。在现代与(yu)过去、东方与西方之间(jian),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孤独(du)、惆怅、悲痛、快乐等共有(you)的情感,在某些场景中相去不远,有着相通之处。
不管(guan)是对于中国还是西(xi)方的读者,这个(ge)开篇将人自然而然地引入了(le)一个生活的场景,就像(xiang)一部影片,毫不费力地(di)将镜头切到为人熟知的日常(chang)情境中。无论是豫(yu)剧版、黄梅戏版还是电影版的《花木(mu)兰》中,一开始均再现了纺织(zhi)的场景,凸显了(le)传统社会男耕女织的角色设置。相近时(shi)代的诗歌中,也不(bu)乏这样的描述。《上山采蘼芜》有(you)“新人工织缣,故人工织(zhi)素。织缣日一匹,织素五丈余”;《孔雀东南飞》有“鸡鸣(ming)入机织,夜夜不得(de)息。三日断五匹(pi),大人故嫌迟”,都生动地(di)再现了这种生活,揭示了(le)女性的凄苦。换言之,这个开头(tou)没有斧削与雕琢,甚至近乎轻描淡写(xie),取代了刻意的描述与长篇累牍(du)的叙说,以举重若轻(qing)的方式再现了那个(ge)时代女性的悲欢哀怨。
事实上,它本身原(yuan)是一种程式化的表述方式,作为一种类(lei)似于衬韵的诗句,甚至被原(yuan)封不动地用在不同的歌谣中。同时(shi)期的《折杨柳枝歌(ge)》中有:“敕敕何力力,女子(zi)临窗织。不闻机杼声(sheng),惟闻女叹息。问女何所(suo)思,问女何所忆。阿婆许嫁女,今年(nian)无消息。”这种挪用的现象反映的(de)并不是创作者的懒惰,而是指(zhi)向了一种共同的、为人熟知的社会(hui)生活。它也可能曾出现(xian)在其他很多未被收录、湮没于历(li)史之中的歌谣里。这些歌谣最原初(chu)的听众对这种生活习以为常(chang),不需要多余的解释。它们根植于彼(bi)时的社会环境,以活泼的方式传达(da)了那个时代的生命体验。经由这些无名(ming)歌者的吟唱,我们得以考见那(na)个年代的器物、制(zhi)度与风土。“唧唧(ji)复唧唧”的开场是现实主义的,以实际的人生为依托,假物指事(shi),因此可以毫无违和地嵌入(ru)其他民歌之中,至今读来(lai)鲜活如初。
对于声音的摹写与传(chuan)译,看似无关紧要,实则事关重(zhong)大。它是一种将读者直接带入某(mou)一情境的修辞手段,让喑哑(ya)无声甚至晦涩的文字迅速(su)变得鲜活生动起来。在二维的纸(zhi)面上,它看似毫(hao)不费力,实际上在文(wen)字的世界里起到的作用却可以与电影(ying)中的音响效果相媲美。一位出色(se)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位调用(yong)语言文字在最大程度上(shang)实现声响效果的音效师。无论(lun)是在中国的古诗词里(li),还是在西方的现当代诗歌里,诗歌艺(yi)术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(yi)门声音的艺术。
18世纪英国诗人蒲柏(Alexander Pope)《声音与意义》一诗专谈(tan)英诗音律,有“声音须是意义之回响(xiang)”之说。上世纪(ji),美国批评家佩(pei)林(Laurence Perrine)影响甚广的《声音与意义(yi)》一著则借此阐发,专门探讨了(le)英文诗歌如何通过韵律、节奏(zou)、拟声等手法烘托(tuo)、强化甚至直接表(biao)达意义。他通过系统的论述,赋予(yu)了声音在诗歌本体意义上的重要性(xing)。在这一点上,东西方的诗歌是相(xiang)通的。在中文环境中,无论是叠词连声的(de)朗朗上口——譬如“冷冷清(qing)清,凄凄惨惨戚戚”一连(lian)串齿头音优美动人的音(yin)乐感,还是故意而为的(de)佶屈聱牙——譬如(ru)“嘈嘈切切错杂弹”在口齿间跌跌(die)撞撞的迸发,都是诗人以自觉(jue)或不自觉的方式实践的高超的语(yu)言实验。鸟儿可(ke)以“恰恰”,马儿可以“萧(xiao)萧”,而鱼儿跳(tiao)跃水面的声音也能捕捉到:“船尾跳鱼拨剌鸣”。无论是“恰恰(qia)”还是“拨剌”,这种“鸢飞鱼(yu)跃,活泼泼地”的感觉在声响(xiang)中尤其容易实现。
东西(xi)之间,诗人皆能以语言拟声,拟(ni)写自然万物的声音,既由此逼肖(xiao)真实的场景,让人有身临其境的在场感(gan),又能触发读者的联想,使其如闻其(qi)声,勾连起关于类似情境(jing)的想象和回忆。“唧唧复唧唧”这样的文字妙用使诗歌充(chong)满了画面感和动感。在凝练(lian)的古诗里,这几个似乎信手拈来的字(zi)实则一字千钧。如此(ci)一来,一个好的译者势(shi)必也要将声音的效果穿过语言(yan)的屏障传递到另一种文化之中(zhong),细细推敲,实现“不隔”,求得精准、形象(xiang)与传神。这也是(shi)为什么要这么纠结于一行拟声诗真实(shi)的意义以及实际的翻译效(xiao)果,关注它们在不(bu)同的译本中以何种方式呈现出(chu)来。
(作者:孙红卫,系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)